下了一夜,清晨才歇。
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谷树”门口那块地毯干了,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印记。
陈思淮很早就开了店门。
他仔仔细细地擦拭每一片叶子,给植物浇水,动作比平时更慢,更像一种仪式。
眼神却总不受控制地飘向柜台角落。
那把黑色的长柄伞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句沉默的诘问。
他会来吗?
什么时候来?
或许……他根本忘了。
一把伞而己,对沈硕清那样的人来说,不值一提。
昨天那句“以后常来”,大概也只是客套。
自己那点兵荒马乱,在对方眼里,或许只是个花店老板莫名其妙的失态。
想到这里,胸腔里那股隐隐的、蠢蠢欲动的期待,立刻被熟悉的酸涩淹没。
他习惯了失望,甚至预先为自己备好了失望的席位。
这样,当真正的失望来临时,就不会太痛。
这是抑郁症教会他的、无数个糟糕的生存技巧之一。
上午客人不多,来了几个买鲜切花的小姑娘,叽叽喳喳讨论着搭配。
陈思淮耐心地给着建议,声音温和,嘴角习惯性地上扬,露出一个营业式的、略显疲惫的微笑。
只有他自己知道,注意力像一根绷紧的弦,牵在门口那串风铃上。
每一次响动,都让那根弦轻微地颤一下。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炽烈,透过玻璃窗,晒得人发懒。
陈思淮坐在柜台后的小凳上,翻着一本厚厚的植物图鉴,纸页上的字却一个也没看进去。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昭昭的聊天框,上一句还是昨晚她说到家了。
他犹豫着,想输入点什么,比如“他来了”,或者“他留下了一把伞”,但手指悬空半天,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这种没由来的心事,说出来都显得矫情。
风铃又响了。
陈思淮几乎是触电般抬起头。
进来的却是一位熟客老太太,来取预定好的盆栽。
他心下蓦地一空,随即又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难堪,赶紧起身招呼。
送走老太太,店里重归寂静。
那点被阳光蒸腾起的微弱勇气,也似乎消耗殆尽了。
他几乎认定,昨天只是一场偶然扰动心绪的意外。
就在他准备把伞收到后面储藏室,彻底眼不见为净时——“叮铃——”门被推开。
先探进来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轻响。
然后是修长的腿,剪裁合体的西裤,今天换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简约的腕表。
沈硕清走了进来。
阳光正好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知名咖啡店Logo的纸袋。
陈思淮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水壶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节泛白。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
沈硕清的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过,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后的那把伞上,然后,才转向陈思淮。
他的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笑意:“看来我没记错。
昨天真是抱歉,雨太大,走得急,把伞落下了。”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得让陈思淮觉得自己昨天的所有胡思乱想都无比可笑。
“……没事。”
陈思淮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他放下水壶,转身去拿伞,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指尖碰到冰凉的伞柄,触感和昨天一样。
他递过去。
沈硕清接过,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视线落在陈思淮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微微蹙了下眉:“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昨天淋雨着凉了?”
“啊?
没、没有。”
陈思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温热。
他慌忙垂下眼睛,“可能……有点没睡好。”
“是吗。”
沈硕清的声音放缓了些,听起来像是真的关心。
他提起手中的纸袋,放在柜台上,“顺便带了杯咖啡,他们家新品,海盐焦糖拿铁,不算太甜。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纸袋散发出咖啡和黄油的混合香气。
陈思淮愣住了,看着那个纸袋,又看看沈硕清,大脑处理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给我的?”
“嗯。
算是……谢礼?
麻烦你帮我保管伞。”
沈硕清笑了笑,那笑容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而且,以后可能要经常叨扰,提前贿赂一下老板。”
他的话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坦诚和适度玩笑的意味,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陈思淮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抵着掌心。
“……太破费了。
其实不用的……”他讷讷地说,社交系统开始卡顿。
“不破费。
顺手的事。”
沈硕清语气轻松,他目光扫过柜台,忽然被旁边一个小玻璃罐吸引。
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手工薄荷糖,用透明的糖纸包着,是陈思淮闲着没事时做着玩,偶尔送给合眼缘的小客人或者搭配花束的。
“这个很漂亮,卖的吗?”
“啊,不是……是自己做的,随便放着……”陈思淮更窘了,这种小孩子气的玩意儿。
“能给我一颗吗?”
沈硕清问,眼神里有点好奇,“看起来很好吃。”
“……当然。”
陈思淮打开罐子,挑了一颗淡绿色的,递过去。
指尖和对方的掌心有不到半秒的触碰,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
沈硕清自然地剥开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微微眯起眼:“嗯,很清爽,薄荷味很正,甜度刚好。”
他的赞赏依旧真诚,然后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咖啡趁热喝比较好。
对了,方便加个微信吗?
下次需要订花,或者……想买薄荷糖的时候,可以首接找你。”
一切发生得行云流水。
咖啡,糖果,然后是要联系方式。
陈思淮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
他看着对方点开的二维码,那小小的黑色方块像一个漩涡。
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甚至找不到一个延迟的借口。
他只能也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扫描,添加。
沈硕清的头像是一只猫,懒洋洋地趴在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猫爬架上,背景是洒满阳光的落地窗。
微信名就是本名:沈硕清。
通过验证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好了。”
沈硕清收起手机,嘴角噙着笑,“那不打扰你了。
咖啡记得喝。
谢谢你的糖。”
他拿起伞,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风铃轻响,店里又剩下他一个人。
咖啡的香气浓郁地弥漫开来。
陈思淮呆呆地看着柜台上的纸袋,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出现的对话框。
对方的头像和名字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压得他心跳失序。
他慢慢拿起那杯咖啡,温热的触感透过纸杯传到掌心,一路烫到心里。
他低头喝了一小口,绵密的奶泡和微咸的焦糖味在舌尖化开,混合着咖啡的醇苦。
很甜。
甜得让他喉咙发紧,鼻尖发酸。
这种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比首接的疏远更让人心慌意乱。
它像一颗裹着薄糖衣的药,明知内里可能是苦涩,却依然为那片刻的甜味神魂颠倒。
他剥开一颗和自己给沈硕清那一模一样的淡绿色薄荷糖,放进嘴里。
强烈的清凉猛地炸开,冲散了咖啡的甜腻,刺激得他眼眶微微湿润。
甜里藏刀。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当那把“刀”裹着咖啡的香气和薄荷的清凉,用那样温柔的姿态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连拒绝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他点开沈硕清的朋友圈。
权限是“仅聊天”。
一片空白。
一如他此刻,被巨大的、无声的浪潮淹没的内心。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黑色的日记本APP,指纹解锁。
新的一页。
日期:2025年7月4日。
天气:晴, after rain.他输入:他来了。
拿走了伞。
留下了一杯咖啡和……一个微信号。
咖啡很甜。
糖很凉。
沈硕清。
……我好像,又开始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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