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是一种湿漉漉的、带着腐烂气息的、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冷。
李季长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冰冷的湿抹布上,身体的热量正被源源不断地抽走。
他费力地想蜷缩起来,但身体像生了锈的铁器,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关节的酸痛和肌肉的僵硬。
他想呻吟,但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只能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嘶哑的气音。
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复杂气味。
有泥土的腥气,有积水的酸腐味,有铁锈的味道,还有一种……他很陌生,但身体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恐惧的气味。
是腐烂的味道。
他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皮。
没有预想中的天花板,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熟悉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而压抑的铅灰色天空。
云层很低,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视线慢慢聚焦。
他躺在一片泥泞的土地上。
身边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的东西。
那东西面朝下趴着,半个身子陷在泥里,身上穿着破烂的布条,一动不动。
李季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想坐起来,但剧烈的疼痛和虚弱感让他失败了。
他只能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环顾西周。
这是一幅他只在历史纪录片里见过的、地狱般的景象。
目之所及,是一片开阔的、光秃秃的荒野。
几十个、或许是上百个衣衫褴褛的人,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一样,散落在各处。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他一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身上裹着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
低低的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孩子微弱的哭泣声,汇成了一股绝望的背景音,在这片灰色的天空下回荡。
这不是梦。
这个念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子里。
梦境没有如此清晰的感官,没有如此真实的寒冷和疼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件粗麻布做的、磨得皮肤生疼的破烂上衣。
一条同样材质的、沾满了泥浆的裤子。
一双赤裸的、冻得发紫的脚,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冻疮。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的手……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那是一只陌生的手。
修长,但骨节突出,皮肤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松弛,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
我是谁?
他拼命地想,后脑的疼痛让他一阵阵地眩晕。
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闪烁着蓝光的电脑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一个白色的陶瓷杯,里面是滚烫的、散发着香气的黑色液体…………手中握着一个方向盘,车窗外是飞速后退的、由无数灯光组成的河流……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阴影笼罩了他。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头发像枯草、脸上布满褶皱的妇人,正站在他面前,用一双空洞得看不到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他。
李季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想干什么。
妇人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地蹲下身,从破烂的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块风干的泥土,表面还沾着些草屑。
是食物。
李季长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将那半块饼抓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妇人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蹒跚地走开了,重新汇入了那片麻木的人群。
他看着手里的饼,又看了看妇人离去的背影,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他把饼凑到嘴边,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土腥气的味道让他一阵反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尽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小口。
又干,又硬,还硌牙。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一小块食物和着口水咽了下去。
那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当它落入空空如也的胃里时,一股暖意升腾起来,让他几乎要流下眼泪。
活下去。
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清晰,而且坚定。
不管我是谁,不管这里是哪里,先活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饼揣进怀里,那里是身体最温暖的地方。
这个动作他做得如此自然,仿佛己经重复了千百遍。
就在这时,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
李季长。
这个名字很陌生,但他念出这两个字时,却感觉不到任何排斥。
就好像,这是一件别人硬塞给他的、不合身的衣服,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不得不先穿着。
“李季长……”他用嘶哑的声音,对自己说出了这个名字。
就在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临时身份而感到一丝茫然的安定时,人群的骚动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移动的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可以看清是十几名骑在马上的骑士。
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皮甲,手里提着长矛和环首刀,看起来不像官兵,更像是一伙马匪。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流民队伍,瞬间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西面八方奔逃。
李季长的心脏也猛地揪紧。
他看到离他不远的一个男人,因为跑得慢了些,被一个骑兵追上。
骑兵没有减速,只是随意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长刀。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泥地里。
那具无头的尸体,还在向前跑了两步之后,才轰然倒下。
李季长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不是电影,不是特效。
那是真实的、利落的、干脆的死亡。
他不再思考,求生的本能接管了他的身体。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混在混乱的人群中,朝着一个与骑兵相反的方向,拼命地跑去。
他不知道要跑向哪里,他只知道,停下来,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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