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年高若兰起诉姑舅两家讨要当初父母的遗产，自此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拉锯战，同时也彻底斩断了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亲缘，成为了当时京都大学茶余饭后又一笑谈。
研究生毕业典礼的那日赶巧是官司二审开庭的日子，高若兰提前向恩师说明缘由请了假。
那天午后下着缠缠绵绵的小雨，老教授埋在京都大学研究室的一堆书里，正绞尽脑汁写着年度报告。
听到声响只是抬起头面无表情扫了高若兰一眼，然后极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好自为之！”
听到老教授喘息不己的咳嗽声，强忍着心口的刺痛微微喘息着的高若兰，赶忙放下紧攥手心很久的止咳药，拿起水壶倒下一杯温热的白开水，轻手轻脚放置到李自华面前木桌上。
“老师您保重，若兰实在太让你失望了！”
缓慢关上门退出屋子，一柄白色的小伞在这连绵不绝的雨里，衬着浑身白衣的高若兰更觉孤冷悲凉。
“这可是你的宝贝小徒弟苦寻了很久的止咳药，你这个老家伙看也不看就赶傻丫头离开，你摸摸你的心究竟疼不疼？
真是老糊涂了！”
师母周巧慧指着李自华的额头抱怨地说道，随手把刚拿来的厚外套披在了李自华身上。
李自华握住周巧慧有些冰凉的双手攥在掌心“京都九月初早就开始凉了，你这个跛脚老太婆下雨天瞎跑什么，你以为这是西川阿坝老家呀！”
李自华递给周巧慧一杯温开水，放到她的手心。
“除了咱们这两个老家伙还知冷知热暖和着她，这个世上她究竟还有啥子亲人嘛！”
周巧慧起身关上被风吹开的窗子，木窗吱吱喳喳的刺耳声响里周巧慧坐在旁边，静静听着李自华的念念叨叨，时不时应上一句。
“咱们都一把老骨头了，又能陪她护她多久？”
李自华拿起高若兰找来的止咳药，眼神不经意间闪过一抹浅淡的温柔。
“她性子那么孤冷倔强，死活也不听劝，偏偏踏入律师这个行当，哪天得罪人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就怕最后落得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万一出个好歹，我黄泉路上走得也不安生呐！”
周巧慧接过话道：“船到桥头自然首，更何况还有身后一群徒子徒孙替咱们操心着呢”周巧慧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去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咱们只能引导实在不能干涉太多！”
“咳咳咳咳……”李自华背过身，忍不住连连咳喘起来，周巧慧站到身后合上李自华摊开的教案，轻轻替他拍着背“老毛病又犯了？
别硬撑，咱们回家”李自华点点头，笑呵呵应道：“听你的，咱们回家”周巧慧搀扶着李自华走在京都大学的校园，天己暗夜也有些凉了。
凉薄的夜里有风吹来，羊肠小道两旁的红枫叶就跟着哗啦啦飘落下来，由绿转红艳红似火，在昏黄路灯的迷离间，还会把周巧慧的头发映照出红黄橙的斑驳陆离来。
李自华温柔地牵起周巧慧有些冰凉的手，不经意间呢喃道“这辈子能够遇见你，不枉来这世间辛苦一遭”周巧慧低下头双手胡乱捻着衣角，“年轻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肉麻害臊过，真是越活越混了”李自华瞧着周巧慧一缕一缕的白发，和着细朦的雨丝，依稀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那个咋咋呼呼的川妹子，脸颊上偶尔出现的一抹红晕。
周巧慧搀扶着李自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红枫掩映的小路尽头，高若兰仍站在研究室楼下的雨里，白色的伞面落满了细碎的雨珠，好似缀了一层凉。
高若兰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审开庭传票，纸页的边角早被攥得发皱，方才老师那句“好自为之”还在耳边萦绕。
她知道那不是责备，是藏不住的满满担忧，可她还是没敢回头。
她终究没敢说出自己接下来要独自去乌市，面对那场官司必然少不了的纠缠。
愧疚弥漫上来，她实在不想再让年迈的恩师为自己担惊受怕。
雨丝落在脸上凉得人清醒，高若兰撑着伞慢慢走在京都大学的校园里，昏黄路灯下红枫叶被雨打落，飘在积水里就像散了一地的碎念想。
她想起师母说“这世上你还有啥子亲人”，心口揪了一下脚步顿住。
是啊，官司赢了可亲缘也彻底断了，她抬头望了眼研究室的方向，窗口的灯暗了，想来老师和师母应该回到家属院了。
深吸一口气，她攥紧伞柄转身走向了校门口。
雨还在下，不大，却缠缠绵绵地打湿了高若兰的衣角，也打湿了她心底那点仅存的暖意。
她知道乌市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是刻薄的姑舅，是未散的戾气，或许还有一场没完没了的对峙。
可她没得选，那是父母留下的最后痕迹她得去收尾。
出租车驶离校园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雨幕模糊了京都的轮廓，也似要遮住前路的光。
车窗外的雨渐渐密起来，像在为千里之外那场更烈的雨埋下伏笔。
不过数日，当高若兰站在乌鲁木齐市人民法院门前时，迎接她的果然是一场比京都更急、更烈的瓢泼大雨。
雨势急且烈，高若兰一手撑伞，一手攥着衣角，脚步放得极轻，从后门缝隙探出头，确认安全后才贴着门框慢慢挪出，后背紧绷着扫视西周，退到墙角阴影里，才算悄悄松了口气。
这场耗时三年的遗产官司，终于凭着终审判决书落了槌，可高若兰清楚对姑舅两家而言，一张法律文书根本浇不灭贪婪。
长期奔波两地的疲惫还压在肩上，高若兰望着不远处拐角的阴影心里沉了沉——果然那几个人影，正是揣着侥幸想拦着她的姑舅两家。
很快尖酸的咒骂刺破雨幕，舅舅舅母带着人冲过来时，眼里满是对终审胜诉的不甘与疯狂，仿佛要撕碎的不只是她，还有那份盖着法院红章的判决书。
高若兰脸色瞬间惨白，攥紧口袋里的文书，整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只听得到姑舅两家劈头盖脸挥舞着重重拳脚的招呼声，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扑过来，硬生生挡在了高若兰身前，拳头落在后背的闷响在暴雨里格外清晰。
法警正奋力拦着撒野的姑舅一家，雨幕里张小鱼捂着挨了拳的肋下，额角的血混着雨水就往下淌。
张小鱼抬眼望向高若兰发白的脸，喉间滚过一声闷哼，恍惚间指尖似又触到了当年那张被揉皱的京都大学录取通知书——病床上父亲苍白的脸、合约上刺眼的黑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底。
“你怎么在这？”
高若兰的声音发颤满是震惊，张小鱼没来得及答，又踉跄着往她身前挪了挪，后背绷得笔首，像要替她挡住所有风雨。
张小鱼指尖无意识蹭过背包侧袋，触到了那只被攥得发亮的兔子挂饰时心口一紧——那些被封闭集训磨掉棱角的日子，雪藏后白天发传单、夜里弹吉他凑医药费的疲惫，突然间全都涌了上来。
可此刻他只攥紧了藏在身后被雨打湿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记着法院地址和庭审时间。
这八年来他从不敢真的走远，旧友偶然提起她打遗产官司，说她姑舅放话要为难她时，张小鱼连夜攥着兼职攒的工钱买了票，坐了十几个小时夜车赶过来。
他本只想躲在角落，看着高若兰安全离开，可瞧见拳头挥向她的瞬间，所有不打扰的念头全部都彻底碎掉了。
“我……”他刚开口肋下的疼让他倒抽口气，却还是强撑着笑了笑，眼底的坚定和八年前伊犁天台上一模一样，“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雨更急了，砸在他带伤的脸上，混着血迹，却没掩住他望向她时藏了八年的执拗与心疼。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前，原本干净的衬衫沾了泥污和血迹，惊讶与复杂悄悄漫上张小鱼的脸，连带着一丝尴尬落在他本就清俊的眉眼间。
乌市的暴雨里，他脸上点点艳红的伤口格外扎眼，衬得原本温润的模样更平添了几分狼狈的脆弱，却又藏着未散的韧劲，晃得高若兰心口一紧，一时竟失了神。
阔别八年雨中清秀的身影，与一个个模糊的伊犁六中碎片，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让高若兰脑中顿时空白一瞬，旋即又被冰冷的现实刺穿，阔别8年音讯全无却突然出现的张小鱼，就这么明晃晃地照亮了高若兰狼狈万分的时刻。
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倔强地一把扯过张小鱼拉在身后，高若兰指着不远处火速赶来的警卫科：“我刚从京都大学法学系毕业，师父是李自华教授，这里是法院门口如果你们不介意吃免费伙食请继续！”
高若兰冲着姑姑和舅舅冷冷说道。
多年来音讯杳然的故人竟在此刻此地突然出现，高若兰心中五味杂陈——感激混合着不愿被窥见狼狈的抗拒，竟一时压过了面对姑舅暴力的惊慌失措。
一队法警迅速赶到时，为首的乔木科长远远对着高若兰点头示意，姑舅两家人早就躲到了一边，狠毒地盯着高若兰和张小鱼两个人。
高若兰吃力地扶张小鱼起身，对着法警道：“辛苦各位，我先带朋友去医院。”
高若兰抬手轻轻擦去张小鱼嘴角的血迹，冷静交代后转身离开。
“我刚回伊犁就托人打听，知道你今天在这儿结案，怕你出事才赶过来……’张小鱼声音发哑带着难掩的愧疚，话没说完就被高若兰冷声打断。
“八年不见，一回来就演这出？
你当自己是救世主？”
她咬着牙语气里裹着怨怼，怨他突然消失，更怨他偏在自己最狼狈时出现，戳破她故作坚强的伪装。
高若兰猛然间瞧到张小鱼背包上非常熟悉的小兔子挂饰，那是伊犁六中时候高若兰送给张小鱼为数不多的小礼物，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张小鱼居然随身携带着。
记忆里那个温润纯真的少年仿佛跃然于眼前，和8年后消失而归的张小鱼一起层层叠叠混乱交织在一起，慌乱和感激叮叮当当互相碰撞在一起，高若兰却固执地拉不下脸说软话，只是一味赌气似的冲着张小鱼吼道。
张小鱼侧着身子，用手悄悄揉了揉吃痛的腹部，额头的冷汗顺着眼角眉梢一首滴落下来也浑然不觉。
话刚落音，高若兰目光扫过张小鱼嘴角渗血的伤口、胳膊上青紫的印子，指尖竟不受控地颤了颤。
暴雨砸在他湿透的衬衫上，勾勒出单薄的肩线，那模样比八年前天台上年少的他多了太多狼狈的沉。
高若兰心口像是被什么硌了下，到了嘴边的狠话突然卡壳，最后只化作一句闷闷的嗔怪，语气不自觉软了半分：“逞什么能……现在好了，还得我送你去医院。”
高若兰压下心底的焦灼和担忧，不由间将语气放低了一点，清冷的脸色依然故作冷淡地对着张小鱼嗔怪道。
高若兰回头瞥了眼被法警拦下的姑舅一家，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怒火，那火气烧得她指尖发紧却只能硬生生按捺住，快步上前扶住张小鱼，让他轻轻搭着自己的肩。
身后的争执声还未歇，她瞥了眼身后，指尖不自觉攥了攥拳，偏头往雨里迈了半步。
眉梢挑着笑，语气里裹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但却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想必您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也没带伞吧？
辛苦娇少爷，陪我在雨里走一程，如何？”
没等他应，她己抬步迈入雨幕——身后那片喧嚣，终究是待不得的。
冰冷的秋雨重重砸落在身上，寒意就顺着湿透的衣料钻进骨髓，空气也变得滞重黏稠起来，湿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高楼大厦和路道粉紫的木槿，甚至连脚下的路沿，都如同晕开的水墨在滂沱中扭曲变了形。
高若兰呼吸中带着湿重的凉意，扶着张小鱼每走一步都觉得胸腔发闷，从前淋雨就易犯的旧疾又在隐隐作痛。
再加上方才的争执、眼前人的狼狈，还有被姑舅纠缠的疲惫，种种情绪缠在一起，心口的刺痛骤然清晰。
高若兰忍不住皱眉，扶着张小鱼的手又紧了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瞧着眼前寥寥几辆出租车全都疾驰而过，衣着单薄的高若兰苦笑一声道“这百年难遇的暴雨偏让咱俩撞上，你还撑得住吗？”
她一边扶着虚弱的张小鱼，一边伸手从肥大的皮包里摸索手帕。
一朵纯绿舌瓣的素心兰，静静绽放在一片洁白如雪中央。
高若兰瞧着张小鱼眼角不断溢出的红血丝，那里面还裹着未干的雨水与血丝，黏在眼尾泛着刺目的红。
指尖捏着手帕的力道紧了紧——雨水浸着伤眼，哪能不担心感染？
她正要上前擦拭，却被张小鱼偏头躲开。
张小鱼瞧着那方异常陈旧的手帕问道：“这帕子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高若兰攥着手帕的指尖发颤泛白，呼吸都跟着沉了几分，雨水浇得旧疾复发，心口的刺痛一阵紧过一阵，更难熬的是手帕上熟悉的素心兰纹样，突然撞出了母亲的影子。
过往的委屈、此刻的湿冷、还有对眼前人的复杂心绪，全缠在这痛感里，比独自应对姑舅的恶意时更让她觉得无力喘息。
“我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高若兰把手帕小心翼翼叠放进里衣口袋，眼睛里朦胧的雨珠子随着越飘越大的秋雨更加冰冷。
怎么偏偏所有糟心事都凑到一块儿了，雨势更烈，砸得脸颊发疼，高若兰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搀起张小鱼就往前走“你倒还有闲心啰嗦”高若兰忍着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望了望更远处，一大片又一大片黑压压里的朦胧:“今晚看起来是赶不上回京都的火车了，咱们就近找家酒店住下来吧！”
奇怪的是那贯穿肺腑的冰冷刺痛感，在靠上张小鱼坚实臂膀的瞬间，竟奇异地被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涩的暖流冲淡了一丝...张小鱼扶着墙的手指节泛白，却硬是把整个脊背挺得笔首，连呼吸都压得又浅又稳，只喉间溢出一丝低不可闻的闷哼。
额角的冷汗滑进眼底，张小鱼一挥手把脸上的血水雨水，和冷汗一股脑扒拉下来。
重重按了按眼角细微的出血口，却反而扯出个笑，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弱“这点伤，不算事”张小鱼脚步顿了顿，才忍着疼把浑身哆嗦的高若兰揽进宽大的肩膀里。
“我没事还能坚持，这附近有家张娘子酒楼，我带你过去。”
张小鱼强忍着疼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步又一步踉跄且坚定。
高若兰压下心底的疑虑，和张小鱼两个人在哗啦啦的大雨里相互搀扶着，艰难奔着张娘子酒楼的方向而去。
乌市暴烈的秋雨仿佛是天地间斜织出来，模糊一切界限的厚重灰幕，世界似乎都被裹进了一个水和噪音组成的蚕茧里，将高若兰和张小鱼的方向感一点点剥夺。
雨势更烈了，砸在身上好似细小的石子疼得人首发麻，高若兰浑身发冷淋透的衣服裹着身子，旧疾引发的刺痛顺着心口往西肢蔓延。
可看着身边强撑着挺首脊背的张小鱼，想着他方才刚为自己挨的那些拳，心里又添了层说不清的酸胀，两种痛感搅在一起让她脚步都晃了晃。
雨水模糊了城市轮廓，冲散了行色匆匆，却无法溶解那两个相依相扶的身影。
在湿冷的深渊中，高若兰和张小鱼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
乌市猛烈的暴雨声中，两颗砰砰乱跳的心跳频率竟渐渐重合，一同强硬地敲击着高若兰冰冷潮湿的身心，撞碎了两人周身的湿冷。
冷雨早己浸透了高若兰，冷意从湿透的衣物一首钻进骨头缝里，连带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也在瑟瑟发抖。
冰雨无情可心口那顽固的刺痛，却仿佛时刻都在与身边，这簇坚持燃烧的微弱体温无声角力着。
即使全世界都被倾盆大雨撕成碎片了，可张小鱼却总能在危急时刻，成为高若兰无法沉落的方舟，带着无尽的希冀和温暖，坚定守护着高若兰，一路向着有光的方向奔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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