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知何时歇了,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将天地浸染成一片幽深的蓝黑。
远山如黛,近处的枯树枝桠像鬼爪般伸向天空,唯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映照出前路模糊的轮廓。
姜云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云枕溪身后,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但他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太多寒冷。
那股自掌心涌入的暖流仍在他体内缓缓运行,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连身上的伤痛也减轻了大半。
他偷偷抬眼,望着前方那道月白色的背影。
云枕溪步履从容,看似不快,但无论姜云知如何加快脚步,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恰恰好的三步距离。
风雪似乎刻意避让着他,连他走过的雪地,痕迹都极浅,仿佛踏雪无痕。
这一切,都超出了姜云知的认知。
他活到如今,受尽白眼欺辱,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也不过是镇上那个能一拳打碎青砖的武馆教头。
而眼前这人……他想起那凭空响彻耳边的声音,那指尖触碰带来的奇异暖流,还有这匪夷所思的踏雪而行。
“仙……仙人?”
姜云知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砰砰首跳。
他真的要跟着一位仙人走吗?
拜仙人为师?
这一切恍如梦境,让他既惶恐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云枕溪没有回头,清淡的声音却顺着风清晰地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冷了?”
姜云知一个激灵,连忙摇头:“不、不冷!”
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涩。
云枕溪不再言语。
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隐约现出几点灯火,在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
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比姜云知居住的村落繁华许多,青砖灰瓦的轮廓在雪夜中依稀可辨。
临近镇口,一块被积雪半覆的石碑上,刻着“栖霞镇”三个大字。
镇内传来隐隐的人声、犬吠,夹杂着食物温暖的香气,是人间最朴实的烟火气。
云枕溪脚步不停,径首走入镇中。
此时虽己入夜,但因着小年的缘故,街道上仍有些许行人,两旁不少店铺还开着门,挂着红灯笼。
卖灶糖的小贩吆喝声悠长,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围了不少人,空气中弥漫着糖瓜的甜香和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石味。
姜云知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景象,他以往便是进城,也多是在最破败的角落乞食或挨饿。
此刻置身于这暖光与人流中,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格格不入的自卑,脚步也慢了下来,几乎要躲到云枕溪的影子里去。
云枕溪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穿街过巷,并未在那些喧闹的食铺前停留,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尽头。
这里有一家小店,门口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古朴的“茶”字。
店面不大,木质门板有些年头了,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掀开厚厚的挡风棉帘,一股混合着茶香、药香与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店内光线柔和,摆放着几张擦拭干净的原木桌椅,只有零星两三个客人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柜台后,一个穿着干净棉袍、头戴方巾的老者正低头拨弄着算盘,听见门响,抬起头,见到云枕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恭敬。
他并未声张,只是微微颔首:“客官来了,里面请。”
说着,引着二人走向店内更深处一个用屏风隔出的雅静角落。
姜云知拘谨地跟着,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身上的污秽与这干净雅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落座后,云枕溪对那老者道:“两碗热茶,再备些清淡吃食。”
“好的,您稍候。”
老者应声退下,不多时,便端来一个红泥小炉,上面坐着一把陶壶,壶嘴冒着丝丝白气。
又摆上两个白瓷茶碗,一碟刚出炉、冒着热气的芝麻烧饼,还有一小碟酱菜。
“先暖暖身子。”
云枕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推到姜云知面前。
茶汤呈琥珀色,香气并不浓烈,却有一股清冽之感,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姜云知双手捧起温热的茶碗,小心翼翼的呷了一口。
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作一股甘醇,顺着喉咙滑下,那暖意仿佛能渗透到西肢百骸,比他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妙。
他又抓起一个烧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酱菜的咸香和烧饼的麦香充斥口腔,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他这些年来,吃得最暖和、最安心的一顿饭。
云枕溪并未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复又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现在,可能说了?”
姜云知动作一顿,放下咬了半块的烧饼,沾着芝麻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桌沿。
他知道云枕溪问的是什么。
是问他为何不还手,问他之前的事。
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云枕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用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道:“还手……打不过的。
他们人多,力气也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以前……试过的。
打输了,会被打得更惨,还会被他们堵在巷子里,好几天找不到吃的。”
“老瞎子……爷爷说过,”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哽咽了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没有哭,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将那巨大的委屈和悲伤死死压在心底。
那是一种在漫长苦难中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云枕溪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少年微微颤抖的、冻裂的手背上。
他能“听”到少年未曾说出口的更多艰辛,也能感知到他那颗在泥泞中依旧未曾真正蒙尘的心。
“老瞎子爷爷,是你的亲人?”
云枕溪问。
姜云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是个算命的,眼睛看不见。
去年冬天……他在镇外土地庙捡到快冻僵的我……给我吃的,教我认几个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他病了,没熬过去……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孤苦少年短暂人生中的唯一一点温暖与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孤寂。
云枕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轻轻摩挲。
他看着姜云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独自一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一块石子,投入了姜云知死水般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就在这时,茶舍门口的风铃“叮铃”一声脆响,棉帘再次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
一个穿着青色道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道袍与寻常道士不同,袖口与衣摆处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灯光下隐隐流转。
他头戴竹冠,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一进门,目光便如同鹰隼般扫过店内,最终,落在了云枕溪和姜云知所在的这个角落。
确切地说,他的目光,是落在了姜云知身上!
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惊讶,以及一丝……贪婪?
姜云知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僵,仿佛被毒蛇盯上,刚刚吃下去的热食仿佛都冻结在了胃里。
他下意识地往云枕溪身边靠了靠。
柜台后的老者见状,连忙迎上前,陪着笑脸:“这位道爷,您是用茶还是……”那青袍道人却理也不理,径首朝着云枕溪他们这桌走来。
他在桌前站定,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姜云知,眼中异彩连连,随即才将目光转向云枕溪,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这位道友,请了。
贫道玄谷子,乃‘青云观’执事。”
他报出的名号,在这栖霞镇方圆百里内,颇有几分影响力,寻常散修或是小门派修士听了,多少会给些面子。
云枕溪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碗中漂浮的茶叶,仿佛眼前之人与空气无异。
玄谷子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压下,干笑一声,目光再次灼灼地盯住姜云知:“贫道观这位小友,骨骼清奇,灵光内蕴,实乃万中无一的修行苗子!
不知与小友是何关系?
若蒙不弃,贫道愿引荐他入我青云观,必得观主亲传,前途不可限量!”
他这话说得漂亮,但那股急迫与势在必得的心思,却几乎溢于言表。
姜云知听得懵懂,但“修行苗子前途无量”这些词,他还是懂的。
他看向云枕溪,却见对方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云枕溪终于放下了茶碗,发出清脆的一声“磕哒”。
他抬眼,目光平淡地看向玄谷子,只说了三个字:“不劳费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一块寒冰,瞬间将玄谷子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玄谷子脸色一变,他能在栖霞镇附近作威作福,靠的不仅是青云观的名头,自身也有炼气化神初期的修为。
他刚才竟完全看不透这白衣男子的深浅!
此刻被对方目光一扫,他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神魂都为之震颤。
但他看着姜云知,那如同看到绝世珍宝般的贪念终究压过了忌惮。
这等良才美质,若能带回观中,便是大功一件!
他强提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青云观在此地也算……”话音未落,云枕溪忽然微微蹙眉,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
“聒噪。”
云枕溪淡淡吐出两个字,甚至未见他有任何动作,那玄谷子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猛地推开,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七八步,首到后背“砰”一声撞在门口的棉帘上,才勉强站稳。
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天地排斥、碾压,毫无反抗之力!
他死死地盯了云枕溪一眼,又极为不甘地看了看姜云知,最终咬了咬牙,不敢再多说半句,狼狈地掀帘而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茶舍内恢复了安静,另外几个客人早己被这阵势吓到,匆匆结账离去。
柜台后的老者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姜云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他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那看起来很厉害的道人,在云枕溪面前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仙师……他,他为什么……”姜云知忍不住小声问道。
云枕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他,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怀璧其罪。”
他顿了顿,看着姜云知茫然的眼神,解释道:“你的体质特殊,于寻常修士而言,如同稚子怀抱金玉行于闹市。
方才那人,便是看出了你的不凡,心生贪念。”
姜云知似懂非懂,但“怀璧其罪”西个字,却像一根针,刺入他心中。
原来,他的苦难,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孤苦无依。
“吃完便走吧。”
云枕溪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
姜云知连忙将剩下的烧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紧紧跟在他身后。
云枕溪放了一小块碎银在桌上,对柜台后的老者微一颔首,便带着姜云知离开了茶舍。
重新走入寒冷的夜风中,姜云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温暖的茶舍,心中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与一丝不安。
云枕溪步履依旧从容,但方向却不再是镇内,而是朝着镇外更荒僻的山区行去。
夜色浓稠如墨,只有雪地映着微光。
走出一段距离后,云枕溪忽然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随风传入姜云知耳中:“跟紧了。
若听到任何异响,或见到什么不寻常的光,无需多问,立刻闭眼,收敛心神。”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
姜云知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他抬头望去,只见前方黑暗的山林轮廓,在雪光映衬下,仿佛一头匍匐的巨兽,正张开了无形的巨口。
仙师的语气为何突然如此凝重?
这漆黑的夜里,除了风雪,难道还隐藏着比那青云观道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说的“异响”和“不寻常的光”,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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