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文能满山跑的时候，那两座山早就不是他杨家的了。
他得像其他娃一样干活，每天清早，他就要背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背篼去山上捡柴火，或去地里扯猪草，他的手脚因为常年沾着泥总是黑乎乎的，指甲缝里也塞满了泥。
他爹杨嵩不大管地里的事，他更愿意待在屋里，对着几本发黄破损的线装书摇头晃脑。
那些酸文古语飘出来和村里的鸡叫狗吠混在一起，甚是怪异。
有时杨嵩念到起兴时会把杨德文叫到跟前，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教他认字。
“你看，这是个‘人’字。”
他说。
杨德文蹲在旁边看，那两笔很简单，撇，捺，他看一遍就记住了。
“顶天立地，是人。”
他爹又说，说完就咳嗽，咳得弯下腰，像一棵被风吹倒的稗草。
杨德文伸出黑乎乎的手指也在泥地上划，他划得歪歪扭扭，但也看得出是个“人”字。
他爹看着地下的字，又看看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很轻地在他头上摸了一下。
那手很瘦，没什么力气。
大部分时间他是饿着的，肚子像个填不满的洞，毕竟家里的稀饭能照出人影。
有时候他运气好能找见田埂上的野菜，他会揪下来塞进嘴里，嚼得满嘴青绿的汁液，不知道有没有毒，反正有点涩，也有点苦。
村里有所小学就在祠堂里，一个老师教几十个年纪不一的娃。
杨德文常背着背篼从祠堂路过，他听见里面娃娃们念书的声音，叽叽喳喳，像一窝雀。
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停下脚听一会儿。
他认得几个字了，“人”、“口”、“手”、“山”。
他认得“山”字是因为它看起来就像远处那两座山的影子，但他还不太理解。
有次他听得入了神，背篼里的柴火顺着他脑壳滑下来撒了一地，祠堂里的读书声停了，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走出来，看着地上的柴火，又看看他。
“你是想读书？”
老师问。
杨德文不敢回答，赶紧把柴火一根根捡回背篼里，勒紧绳子背起来就跑，他跑得很快，赤脚板拍在土路上啪嗒啪嗒响。
但他心里那个念头就像春天埋进土里的芽，顶开泥土冒了出来。
他开始更勤快地捡柴火、扯猪草，把多出来的柴火捆好，悄悄放在祠堂老师的屋后头。
于是他获得了墙角丢着半本破烂的作业本，许是丢那有段时间了，纸都黄了，雨水浸泡过又干了，皱巴巴的，上面有些铅笔写的字，看去有点糊了。
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那半本纸捡起来塞进怀里，就连背篼都不要了，扭头往家跑。
丢了背篼回家的下场就是挨打。
等爹娘打累了，他就躲到屋后的草垛旁边掏出那半本子，他小心翼翼地，想把皱了的纸抚平。
纸很脆，他稍稍用力就撕开了一个口子，他便不敢再动了，就着傍晚昏暗的光辨认着上面的字，有些他认得，有些不认得，他就用手指，照着那些字的样子，在身边的泥地上划。
他划得很慢，很认真，甚至暂时忘了肚子还在咕咕叫。
李眉梅喊他吃饭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一声比一声急，他应了一声，把那半本破纸塞进草垛最深处藏好，然后伸出手，把自己在泥地上划的字，全部抹平。
地上只剩下乱七八糟的痕迹，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这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朝屋里走去。
晚饭依然是能照见人影的稀饭。
他呼噜噜地喝着，声音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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