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将那片喧嚣与混乱隔绝。
林序被张远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过昏暗的走廊,推进了一间狭小的备用排练室。
“啪嗒!”
刺眼的白光灯管亮起,光线惨白,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房间角落那架积着薄灰的立式钢琴,以及一面能将人照得无所遁形的落地镜。
“张远,你疯了?!”
林序猛地甩开他的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三年没登台了!
我早就不是那个林序了!
你看看我现在!
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是让你自己一起完蛋!”
他的愤怒之下,是更深层、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
那炫目的舞台,众人的目光,失败的后果……光是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
“完蛋?
你以为现在这样就不算完蛋了吗?!”
张远低吼着,逼上前一步,双手抓住他的衣领,眼神里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楚,“看看你!
躲在器材堆里,像个影子!
当年那个在台上,一个人一把琴就能点燃全场的林序呢?
那个让苏晚晴眼里全是光的林序,他死了吗?!”
“苏晚晴”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序最不敢触碰的伤疤。
他脸色霎时灰败,所有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只剩下狼狈的躲闪。
“别提她……求你了……我偏要提!”
张远步步紧逼,言语如刀,“你以为你躲起来,那些事就能当做没发生?
你放弃音乐,她就会回头看你一眼?
林序,你醒醒!
你现在这个样子,才是对过去最大的讽刺!
是对你曾经才华最大的侮辱!”
林序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指甲用力抠着头皮,仿佛要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肩膀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
三年的逃避,三年的自我放逐,构筑起的脆弱壁垒,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露出里面从未愈合、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不行……张远……我真的不行了……我碰不了那些东西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我会搞砸一切的,就像三年前一样……”张远在他面前缓缓蹲下,逼视着他躲闪的眼睛,语气不再激烈,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序,你听好。
我现在不是在求你,也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是在给你,也给我自己,还有这个组里几十号人,最后一个机会。
这是一场仗,输了,大家一起死。
但你连枪都不敢摸一下,算什么?
忘了苏晚晴,忘了过去那些破事!
就当是为了现在,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我瞧不起你,拼一次!
拿起琴键,张开嘴,让你的身体记住它他妈本该有的样子!”
排练室里陷入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错。
一束午后的阳光,挣扎着透过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形成一道微弱而浑浊的光柱,恰好落在林序那双因为长期搬运器材而略显粗糙、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序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里面盛满了破碎的光和无尽的挣扎。
他用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如同跋涉在泥沼中,一步步走向那架旧钢琴。
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覆盖着薄薄的灰尘。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满是灰尘和陈旧木材的味道。
然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右手食指,像触摸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轻轻按下一个中央C。
“咚——”一个单薄、干涩、甚至有些难听的音符,在空旷的房间里孤单地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林序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手,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继续!”
张远在他身后低吼,没有任何安慰,只有命令。
林序咬紧牙关,双手再次落下。
这一次,是一段杂乱无章、充满噪音的音阶练习,磕磕绊绊,错误百出。
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木棍,手腕酸痛,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自我否定的声音在疯狂叫嚣:看吧,你就是不行了,你早就废了!
放弃吧!
张远抱着手臂,靠在墙上,静静地听着,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时间在枯燥而痛苦的练习中流逝。
汗水逐渐浸湿了林序的额发和后背的T恤。
他停下来,双手重重地砸在琴键上,发出一阵沉闷刺耳的不和谐音,然后无力地支撑在那里,大口喘息。
“看吧……我说了……我不行了……”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绝望,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解脱——看,我试过了,结果就是这样,可以死心了吧?
可以放过我了吧?
就在这时,张远忽然开口,用一种不高却异常清晰的嗓音,清唱了一段旋律——那是林序毕业作品 《尘星》 里的副歌片段,一段在无尽黑暗中追寻微弱星光的旋律,歌词关于坠落、尘埃与不甘熄灭的火焰。
林序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几乎是完全下意识的,他的手指仿佛瞬间挣脱了大脑的束缚,被那段熟悉的旋律赋予了生命。
它们自己动了起来,流畅而精准地弹奏出了相应的和弦。
一段短暂却无比惊艳、充满了情感张力与技巧光辉的华彩乐章,如同被禁锢己久的泉水,骤然从他指尖奔涌而出!
音乐声戛然而止。
林序僵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认识这双刚刚创造出如此美妙声音的器官。
排练室里陷入一片极致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像一缕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他沉寂己久、近乎麻木的心脏。
那不是狂喜,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深沉的、来自身体本能的确认感。
这双手……原来真的还记得。
那些复杂的指法,那些微妙的和声连接,那些需要无数小时练习才能形成的肌肉记忆,并没有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沉睡在了尘埃之下,只需要一个熟悉的召唤,便能悄然苏醒。
“好像……也并不是完全做不到?”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他忽略的念头,如同深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气泡,怯生生地从绝望的深渊底部浮起。
那颗沉寂了太久、布满灰尘的心,仿佛被这串自己流淌出的音符轻轻叩击了一下,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悸动。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将手指放回琴键。
这一次,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音阶,而是尝试着弹奏 《尘星》 开头的几个小节。
依然有错音,节奏依然带着犹豫的颤抖,但旋律的骨架,立起来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堵塞己久的东西,被那个无意识的华彩片段打通了。
张远眼中的凝重终于化开,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亮光。
他走到林序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琴键上那双虽然依旧微微颤抖,却不再僵硬、甚至开始焕发出一种专注力量的手。
林序没有抬头,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自己的指尖和那渐渐变得连贯、成形的音乐上。
他尝试着加入左手的伴奏,简单的和弦转换还有些滞涩,但原本单薄的旋律,瞬间变得丰满了,有了层次,有了呼吸。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掌控感,正一点点地,从指尖传遍全身,温暖着冰冷的西肢百骸。
他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着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恐惧,而是开始尝试去驾驭这些黑白键,去表达那些淤积在胸口的情绪。
那颗名为《尘星》的种子,在厚重的尘埃之下,似乎终于获得了一丝微弱的水分,想要破土而出。
张远这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你的手还记得。
你的心呢?
它还想沉默下去吗?”
林序的弹奏缓缓停下。
他抬起头,望向镜子里那个满头汗水、脸上沾着灰尘、看起来狼狈不堪却又异常陌生的自己。
镜中人的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死水,那熄灭己久的灰烬深处,一点微弱的火星顽强地闪烁了一下,然后,似乎又清晰地亮了一分。
恐惧依然盘踞在心头,前路的艰难依旧像一座大山。
但就在这一刻,他内心深处某个冻结了三年、坚如寒冰的角落,清晰地传来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丝光,悄无声息地,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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