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团聚的喜悦,离别的伤感,还有对未知前程的兴奋与不安。
而这一次,站在兰州开往天津的火车卧铺车厢门口,武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最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不舍,和一种看着雏鹰展翅的欣慰。
儿子小远,穿着崭新的XX大学文化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对即将开始的独立生活的紧张。
他比吴平高出半个头了,高俏瘦弱,眉眼间既有父亲的坚毅,又有母亲的清秀。
“爸,妈,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能行。”
小远接过他手里最后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利索地扛上了肩。
武平张了张嘴,想再叮嘱几句“按时吃饭晚上别熬夜和同学处好关系”,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伸出手,用力地、一遍遍地拍打着儿子结实的手臂,最后,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
小远从车窗里探出身子,用力地朝他挥手。
武平和妻子也跟着列车小跑了几步,首到车速加快,儿子的身影和挥动的手臂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他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铁轨,许久没有动弹。
九月的阳光依旧热烈,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旅客们匆匆从他身边流过,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只有他,像一个被遗忘在岸边的贝壳,突然失去了潮水的方向。
家里彻底安静了。
那种安静,不是寻常的寂静,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声音的、巨大的空洞。
每天早上,他依然会习惯性地在六点半醒来,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却再也听不到儿子房间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和匆匆忙忙的洗漱声。
餐桌上,永远只摆着一副碗筷。
晚上,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放着什么节目他根本看不进去,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儿子紧闭的房门,仿佛下一秒,那扇门就会打开,那个高大的身影会走出来,喊一声:“爸,我饿了,还有吃的吗?”
失落感像潮湿的霉菌,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也在他的心里,无声地蔓延。
他尝试着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去社区报了名,成为一名志愿者,周末去帮孤寡老人打扫卫生、买买菜。
老人们很感激,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
他笑着应和,心里却依然觉得隔着一层。
他还重拾了画笔和毛笔,报了老年大学的书画班,可当他坐在一群真正退休、颐养天年的老人中间,听着他们谈论孙子孙女、养生保健时,他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才西十多岁,人生的半程刚过。
他离开了黑暗的井下,在机关单位历练了十几年,他有能力,有经验,有一身还未耗尽的精力。
儿子的远行,像是抽掉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让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似乎所有的努力和重心,都围绕着家庭,尤其是儿子。
如今目标达成,航船突然失去了压舱石,在茫茫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起来。
“不行,我得找点正经事做。”
他对妻子说,更像是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么提前养老。”
妻子在电话那头(她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暂时留在了老家)表示支持:“你想做就去做,别闷在家里,人都要闷出病来了。”
他开始留意招聘信息。
凭借多年积累的丰富行政管理经验,他的简历很快吸引了一些企业的注意。
2019年初,他顺利通过面试,进入了一家建筑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
建筑行业,那是一个与矿区截然不同的世界。
公司位于城市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周围塔吊林立,打桩机的轰鸣声昼夜不息,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和钢筋的味道。
公司的办公楼是一栋简易的二层小楼,外墙有些斑驳,内部装修也远不如局大楼气派,但员工们都很年轻,穿着随意,步履匆匆,眼神里透着一种私营企业特有的、对市场和效率的饥渴。
老板姓赵,是个西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精明强干,说话语速极快。
“武主任,我们这庙小,比不上你以前待的国企大单位,”赵总把他带到办公室,指着几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但机会多!
咱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投标要快,施工要快,回款更要快!
办公室这摊子事,后勤、人事、行政、对外协调,我就全交给你了,你经验丰富,多费心!”
武平重新穿上熨烫平整的衬衫,系上领带,找回了那种在职场打拼的感觉。
他满怀热情地投入了新的工作。
制定规章制度,梳理办公流程,协调各部门关系,处理员工考勤薪酬……这些对他来说轻车熟路。
他很快就把办公室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挑剔的赵总也忍不住夸了他几次,说他“有大企业的范儿”。
但很快,他就感受到了私企与国企的巨大差异。
在国企,很多事情讲究流程、规章,按部就班,虽然有时效率稍慢,但风险可控。
而在这里,一切以“拿下项目”和“赚到钱”为核心,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规则也灵活得多,甚至有些……模糊。
第一次让他感到强烈不适,是处理一份投标文件的资质部分。
赵总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几份需要提供的技术人员资格证书:“老武,这几个证,一时半会儿凑不齐,你想想办法,‘润色’一下。”
“润色?”
吴平一时没明白。
赵总压低声音:“就是找外面的人,做几份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先把标投上去再说!
等中了标,后面再补真的!”
武平心里一沉。
在矿务局,资质造假是绝对的红线,想都不敢想。
“赵总,这……风险太大了吧?
万一被查出来……哎呀,哪有那么多万一!”
赵总不耐烦地摆摆手,“大家都这么干!
现在市场多激烈?
等你什么都准备好了,黄花菜都凉了!
听我的,去办!”
他僵在那里,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最终,在现实的压力和对新环境的适应需求下,他妥协了。
他按照赵总的指示,找到了那种“灰色”渠道,做出了几份足以乱真的证书。
投标文件交上去了,他连着好几天都睡不踏实,生怕东窗事发。
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
为了赶工期,不顾恶劣天气强行施工;为了降低成本,使用一些不太合规的建材;为了催要工程款,不得不陪着甲方的关键人物喝酒应酬,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带来的那套国企规范,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迂腐。
他开始学着“变通”,学着圆滑,学着在酒桌上称兄道弟。
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快乐。
每一次违背原则的“变通”,都像是在他精心维持多年的、整洁的履历上,抹上一道擦不掉的污渍。
公司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
建筑行业竞争白热化,利润薄得像刀片。
赵总为了拿项目,把报价压得很低,很多时候几乎是赔本赚吆喝。
资金链一首紧绷绷的,员工的工资发放开始不准时,供应商的货款也一拖再拖。
吴平作为办公室主任,常常要面对上门催款的材料商,好话说尽,陪着笑脸,内心却充满了无力感。
最让他受挫的是一次重要的市政项目投标。
整个公司上上下下忙活了一个多月,他带着办公室的人准备了几大箱标书,做到尽善尽美。
赵总亲自带队,一次次去拜访、沟通。
所有人都觉得这次希望很大。
开标那天,他们信心满满地去了。
结果却如一道晴天霹雳——他们以微弱的差价,输给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回公司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沉寂。
赵总铁青着脸,猛地一拳砸在座椅上:“X的!
又是关系不到位!”
那一刻,武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那些他曾参与建设或管理的工厂、大楼,此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失落。
他所有的努力,他勉强自己做出的那些“变通”,在赤裸的“关系”和残酷的市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离开稳定的国企,来到这个风雨飘摇的私企,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可在这里,他感受到的只有价值的迷失和精神的磨损。
为了赚钱?
可连工资都发不及时。
晚上,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连灯都懒得开。
黑暗中,他点起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井下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原来,有的黑暗,并不在地下几百米,而是在这繁华都市的灯火阑珊处,在人心叵测的算计里,在理想向现实低头的那一刻。
他拿起手机,翻出儿子在XX大学校园里拍的、笑容灿烂的照片。
那是他唯一的慰藉和光亮。
可这光亮,此刻却照不清他眼前弥漫的迷雾。
前路,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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