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赵家破旧的土坯房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逼人的寒气，却暖不透空气里弥漫的绝望。
产婆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在油灯上燎了燎，动作粗粝地剪断那根连接着母体与新生的脐带。
“是个丫头。”
她甩了甩手上的血污，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仿佛这寒冬里的接生本就是桩苦差事，生下的不是期盼中的男丁，更让这份辛苦落了空。
产妇李氏瘫在冰冷的土炕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
她费力地侧过头，看向襁褓中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生命。
那是她的女儿，可她甚至不敢伸手去抱一抱。
屋外传来男人粗重的脚步声，赵老实掀开门帘闯进来，带着一身风雪寒气。
“生了？
是小子吧？”
他嗓门洪亮，眼里满是期待，那是盼了许久的儿子，是能撑起这个家、延续香火的指望。
产婆撇撇嘴，往灶边凑了凑：“是个丫头片子。”
赵老实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暴怒取代。
他几步冲到炕边，一把拎起那个小小的襁褓，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拎一件不值钱的破烂。
“又是个赔钱货！”
他低吼着，眼底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我赵家是造了什么孽，盼个儿子盼了这么久，你倒好，生这么个玩意儿！”
李氏虚弱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她也是……也是你的骨肉啊……骨肉？
我看她是丧门星！”
赵老实怒火中烧，扬手就要把襁褓往地上摔。
“住手！”
一声苍老而有力的喝止从门口传来。
赵母，也就是孩子的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她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眼神却异常锐利。
“你要摔死她？
那是你亲生女儿！”
赵老实被母亲吼得动作一顿，却依旧愤愤不平：“娘，您看看这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再来个丫头片子，不是添乱吗？
将来还得赔上嫁妆，有什么用！”
“混账东西！”
赵母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丫头片子怎么了？
丫头片子也是人！
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还不是我这个老婆子！
今天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赵老实被母亲的气势震慑住，悻悻地放下了襁褓，却依旧满眼怨怼，扭头摔门出去了。
李氏看着被奶奶护在怀里的女儿，眼里滚下两行泪，那泪水落在冰冷的被褥上，瞬间便没了踪迹。
她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赵嫣然，希望她将来能有个明媚的人生，可她心里清楚，在这个家里，这或许只是个奢望。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村子里就传来了凄厉的哭喊声。
有人家的男人一夜之间没了气息，死状可怖，浑身滚烫，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红疹。
起初大家只当是急症，可很快，哭喊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短短一个上午，村子里就有好几个人没了。
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迅速在小小的村落里蔓延开来。
到了第三天，死亡人数己经超过了三十。
村里的老人们聚在一起，面色凝重地商议着，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颤巍巍地说：“前儿个……赵家不是生了个丫头吗？
生下来那天，好像就不太对劲……”这话像是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恐惧和愤怒。
“对！
就是那个丫头！
是她带来的灾祸！”
“我就说怎么好好的会闹瘟疫，肯定是那个丧门星！”
“克亲克族啊！
留着她，我们全村人都得死！”
愤怒的村民们手持棍棒农具，黑压压地聚集到了赵家门前。
“赵老实！
把你家那个丧门星交出来！”
“杀了她！
杀了她才能平息灾祸！”
“开门！
再不开门我们就砸进去了！”
砸门声、叫骂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震得破旧的门板摇摇欲坠。
赵老实缩在屋里，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他看着窗外那些红着眼的村民，又看了看炕上那个还在熟睡的小小婴孩，心里的恐惧和之前的厌恶交织在一起，催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娘，要不……要不就……”他看向赵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说了，只有杀了她，瘟疫才能停啊……不然，我们全家都得被他们打死……”赵母紧紧抱着赵嫣然，像是抱着稀世珍宝。
她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迸发出惊人的光芒，死死地盯着赵老实：“你说什么？
你要把她交出去？
那是你的亲闺女！”
“可……可外面那么多人……我们挡不住啊……”赵老实几乎要跪下来，“娘，我知道您心疼她，可我们也得活啊！
留着她，咱们全家都得遭殃！”
屋外的叫骂声越来越激烈，门板己经被砸得裂开了一道缝。
赵老实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冲过去，一把抢过赵母怀里的襁褓。
“爹对不起你！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他嘶吼着，转身就往外冲。
“赵老实！
你这个畜生！”
赵母气急攻心，踉跄着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你要带她去哪儿？
放开她！
放开我的孙女！”
“娘！
您就让开吧！”
赵老实一脚踹开母亲，疯了似的往村外的冰河跑去。
那里的冰层厚实，只要把这孩子扔下去，沉入冰窟，或许就能平息村民的怒火，或许这该死的瘟疫就能停下来。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赵老实怀里的婴孩似乎被冻醒了，发出微弱的、小猫似的哭声，那哭声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中断。
赵母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拐杖掉在了地上，她就那么赤着脚在雪地里奔跑，单薄的棉衣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冷，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眼里只有那个被儿子抱走的小小身影。
“放下她……求求你……放下我的嫣然……”她哭喊着，声音嘶哑，几乎要撕裂喉咙。
冰河就在眼前，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气。
赵老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母亲，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个闭着眼睛哭泣的孩子。
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紫，小小的拳头攥着，那么脆弱，那么无辜。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村民们的呼喊声，他们也追了上来，嘴里喊着：“别让他跑了！
把丧门星扔下去！”
赵老实咬了咬牙，像是被这声音催逼得没了退路。
他走到冰河边，伸手就要掀开襁褓的一角，将孩子扔进那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不要——！”
赵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赵老实的胳膊。
她的手因为寒冷和用力，指节都泛了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赵老实的肉里。
“那是你的女儿啊！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要扔就把我一起扔下去！”
赵老实被母亲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他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看着她冻得青紫的脚，看着她那双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怀里的婴孩还在哭，那哭声微弱得让人心颤。
村民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催促着。
赵母跪在雪地里，朝着村民们不停地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啊……要遭报应，就让我来受吧……求求你们了……”她的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很快就渗出血迹，染红了那片洁白。
赵老实看着这一幕，手臂上的力气一点点消失。
他猛地将襁褓抱回怀里，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对着村民们吼道：“你们都别逼我了！
这孩子……我不扔了！
要真是她带来的灾祸，那我赵家就认了！
要杀要剐，冲我来！”
村民们愣住了，看着跪在雪地里头破血流的赵母，看着抱着孩子一脸决绝的赵老实，一时间竟没人再上前。
寒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赵嫣然的哭声渐渐停了，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冻僵了。
赵母瘫坐在雪地里，看着被儿子抱在怀里的孙女，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赵老实抱着孩子，看着晕倒的母亲，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村民，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这场由一个初生婴儿引发的灾难，以及这个叫赵嫣然的孩子的命运，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等待他们的，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和血泪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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