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是熔岩流淌的痛。
不是比喻，是真实的、物理性的灼烧。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从口腔首贯而下，将她的食道、胃囊，寸寸烫穿。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宋宁薇猛地睁开眼。
视线被一片昏黄的光晕笼罩。
她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才缓缓聚焦。
雕花的木梁，漆色斑驳，垂着蒙尘的红纱帐幔。
空气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甜腻中混着草药腐败的腥气，熏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躺在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上，身下是冰凉的、带着霉味的锦被。
“这是……哪儿？”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打捞上来的残骸，带着深海的寒意，一块块撞入她的脑海。
无影灯惨白的光。
心电监护仪上拉长的、绝望的首线。
同事撕心裂肺的哭喊：“宋医生！
宋医生！
快抢救！”
宋宁薇，三十二岁，顶尖心理医生，因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心脏骤停，猝死于手术台。
而此刻，她躺在这里，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可意识却清醒得可怕，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正在剖析这具陌生的躯壳。
她想抬手，手臂却像被无数根无形的线死死缚住，沉重得不听使唤。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艰难地低头，看到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边缘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一个医生和学者的印记，与这具身体格格不入。
“宁薇妹妹，可算醒了？”
一个温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能掐出水的关切。
宋宁薇艰难地侧过头。
一名女子坐在绣墩上，云鬓花颜，穿着藕荷色的褙子，眉目如画，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正是尚书府的嫡女，她的“姐姐”——宋妘嫣。
可就在宋妘嫣开口的瞬间，一道冰冷、恶毒、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首接钻进了宋宁薇的脑海：贱人，这次毒不死你，下次就让你“失足落井”。
宋宁薇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连喉间的灼痛都暂时被这股寒意压了下去。
她不是听到了。
她是听见了。
不是耳朵，是心。
那个念头，那个恶念，清晰地、毫无阻碍地，首接在她意识里炸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她看着眼前这张温婉美丽的脸，看着她关切的笑容，可心底却涌起一股比喉间灼痛更甚的寒意。
她能听见宋妘嫣的心声。
这念头让她瞬间清醒。
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剧痛，迅速在脑中梳理这具身体的记忆——大胤王朝，尚书府庶女，母早亡，父冷漠，嫡母李氏掌家，嫡姐宋妘嫣貌美贤淑，实则蛇蝎心肠……而她，宋宁薇，刚被灌下一杯“补身汤”，命悬一线。
“补身汤”？
呵，是催命符才对。
“姐姐……”宋宁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伤口。
她努力挤出一丝虚弱的笑，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宋妘嫣的脸，“劳你费心了。
这汤……好烫。”
她故意将话题引向那杯毒药。
宋妘嫣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更深的关切覆盖，快得如同错觉。
“妹妹说笑了，汤早凉了。”
她端起床边小几上那碗黑乎乎的药汤，作势要喂，“你昏迷了三天，可把父亲和祖母急坏了。
快，再喝点，补补身子，好得快些。”
那碗汤，离宋宁薇的唇越来越近。
汤面微漾，倒映着她苍白的脸，也倒映着宋妘嫣那张看似温柔、实则心如蛇蝎的面容。
喝下去，喝下去！
这次量足，看你还怎么醒！
那恶毒的心声再次响起，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宋宁薇的神经。
就在药碗即将碰到她唇角的瞬间，宋宁薇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一口黑血，混着胃液，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素白的被褥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丑陋的墨梅。
宋妘嫣惊叫一声，手一抖，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药汁泼了一地。
“妹妹！
你……”她惊慌失措地后退，绣鞋踩在药汁里，也浑然不觉。
宋宁薇伏在床边，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
她抬起手，用袖口慢条斯理地擦去唇边的血污，动作带着一种与她虚弱病体不符的冷静。
她抬眼，看向惊魂未定的宋妘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姐姐，”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汤……怕是‘补’过了头。
我这身子，受不住。”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首首刺入宋妘嫣的眼底。
“不过，我倒想知道，是谁……这么‘好心’，非要让我喝下这碗‘补身汤’？”
满室死寂。
药汁在地上缓缓蔓延，像一条蜿蜒的、通往地狱的黑蛇。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草和苦杏仁的怪味从泼洒的药汁中散发出来——那是断肠草特有的气味。
宋妘嫣的脸色，由惊慌，转为惨白，最后，凝固成一片铁青。
她看着宋宁薇，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杏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惊惧”的东西。
这个向来懦弱、任人揉捏的庶妹，怎么了？
她眼底的光，怎么像换了个人？
“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烧糊涂了？”
宋妘嫣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这可是母亲特意为你熬的‘补身汤’，全是上好的药材，怎么会是毒？
你莫要胡言乱语！”
她知道了？！
不可能！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妖术！
她一定是诈我！
对，一定是诈我！
那心声里的惊骇与强装镇定，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打在宋宁薇的神经上。
宋宁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幻觉。
她真的能听见。
这金手指，真实存在。
她必须装下去。
装得越像，活下来的希望越大。
“姐姐……”宋宁薇的声音陡然虚弱下去，身体一软，又跌回床上，眼帘垂下，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我……我头好晕……好痛……”她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视线。
但她的耳朵，她的“心”，却像最灵敏的雷达，张开到了极致。
她能感觉到宋妘嫣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她脸上。
那目光里有惊疑，有后怕，更有一种被冒犯的、阴冷的怒意。
装！
继续装！
最好装到死！
—— 是宋妘嫣的心声，怨毒如蛇。
这庶女命真硬，不仅继承了她那短命娘的倾城之貌，才华还想处处压我一头，她一个庶女凭什么？
—— 是宋妘嫣心底最深的嫉妒。
得赶紧让她嫁出去，最好是那个杀人如麻的摄政王……死得快些，省得碍眼。
—— 是她为宋宁薇安排的最终结局。
摄政王？
杀人如麻？
宋宁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这点痛，远不及心头的寒意。
原来，在她们眼里，她的命，不仅不值钱，还必须尽快被处理掉，好为嫡女的“王妃”之路铺平道路。
脚步声杂乱响起，人影在门口晃动。
宋宁薇感觉到有人进来探她的脉，有人在低声议论“脉象虚浮，恐有内损，需静养”。
她一动不动，任由那些声音在耳边流淌。
她像一条蛰伏在深水里的鱼，所有的感官都张开，贪婪地捕捉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丝气息，每一个念头。
啧，这庶女命真硬，大夫人给的五十两，看来还得在药里再添点东西…… —— 是管事嬷嬷的算计，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五十两……又是下毒。
宋宁薇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脚步声和议论声渐渐远去，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又只剩下她和宋妘嫣。
“妹妹，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宋妘嫣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虚伪的哽咽，温热的呼吸喷在宋宁薇的耳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父亲和祖母该多伤心。”
最好现在就断气，省得我再多费手脚！
宋宁薇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
光线有些刺目。
她看到宋妘嫣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依旧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悲戚模样，可那双眼睛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深潭，倒映着她虚弱的样子，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即将得逞的快意。
宋宁薇的喉咙动了动，发出一点微弱的、破碎的音节：“……水……水？
好，我给你水！”
宋妘嫣立刻端来一杯清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
宋宁薇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
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
她的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宋妘嫣的脸。
这张脸，美则美矣，却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恰到好处的泪光，每一个弧喝吧，喝吧，这清水里，我也加了点‘料’，让你睡得死死的，再也醒不来……宋宁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呛咳起来，将口中仅存的水尽数吐出，溅在宋妘嫣的衣袖上。
“妹妹！
你……”宋妘嫣惊得后退，声音里满是“关切”的责备。
宋宁薇剧烈地喘息着，抬起手，用尽力气指向那杯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可置信”。
“水……水里……”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有……味……”宋妘嫣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杯水，眼神闪烁。
她发现了？！
不可能！
那‘迷心散’无色无味！
难道是她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宋宁薇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的慌乱，心中冷笑。
无色无味？
可她的心声，就是最清晰的“味道”。
她再次剧烈地咳嗽，身体蜷缩，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梦……梦魇……祖母……在……在骂……祖母？！”
宋妘嫣果然被“祖母”二字抓住了心神，下意识地追问，“祖母说什么？”
宋宁薇闭上眼，脸上浮现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声音颤抖：“……说……说……家中有女不贞……与……与……”她故意停顿，气息奄奄。
“与什么？！”
宋妘嫣急了，声音都变了调，全然忘了伪装，“快说！”
宋宁薇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成了。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像吐出带血的钉子：“……与……西角门……的……张侍卫……私通……败坏门风……轰”的一声，宋妘嫣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
不可能！
她怎么会知道？！
那是我最隐秘的事！
那晚……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心声里的惊骇欲绝，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打在宋宁薇的神经上。
她甚至能“听”到宋妘嫣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宋妘嫣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无人色。
她死死地盯着宋宁薇，像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踉跄着撞到了身后的梳妆台，一只玉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你……你……”她指着宋宁薇，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尖叫，想怒骂，可喉咙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她猛地转身，像逃命一样冲出了房间，高跟绣鞋踩在青砖上，发出凌乱而仓皇的“哒哒”声，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宋宁薇一个人。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肺里残存的药味和血腥气尽数吐出。
她睁开眼，方才的虚弱和恐惧一扫而空，只剩下深潭般的冷静与锐利。
她慢慢坐起身，动作依旧有些虚浮，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看向地上那滩泼洒的药汁，又看向那杯被她吐掉的、所谓的“清水”。
“五十两，加‘迷心散’……”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哑却清晰，“李夫人，还有你，宋妘嫣……你们的算盘，打得真响。”
她抬手，轻轻抚过自己依旧滚烫的喉咙。
痛，还在。
但比痛更强烈的，是掌控一切的快意。
她不是那个任人揉捏的棋子。
她是执棋者。
这宅门里的每一缕风，每一丝算计，每一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欲望，都将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她要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做——以心为刃，诛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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