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癞蛤蟆的告白初夏的午后，阳光带着点灼人的温度，慷慨地洒满江州一中的操场。
塑胶跑道被晒得微微发烫，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水的味道。
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段时间，操场上三三两两散布着饭后散步或抓紧时间打球的身影，喧嚣声中，青春仿佛被无限拉长。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
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窃窃私语声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迅速汇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声浪。
目光，无数道好奇的、惊讶的、看热闹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操场中央的主席台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他叫林轩，高三（七）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生。
普通的个子，普通的长相，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站在那儿，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粉色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汗，几乎要将信封浸湿。
他的脸涨得通红，从耳根一首红到脖颈，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子。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的狂响，几乎要冲破胸腔，也能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议论声、口哨声、起哄声，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的耳膜。
“快看！
是林轩！”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情书？
粉色的！”
“我靠，他不会是要告白吧？”
“胆子真肥啊，在操场主席台？”
“他要跟谁告白啊？
没听说他有喜欢的人啊……看他那样子，快紧张晕过去了哈哈！”
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每一句议论都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的标本，所有的秘密和勇气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但是，他不能逃。
因为，他等这一刻，己经等了整整三年。
从高一时那个懵懂的午后，在图书馆窗边第一次看到那个身影开始，某种情愫就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
三年暗恋的酸甜苦辣，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鼓起的勇气，都凝聚在今天，凝聚在这封他反复修改、誊写了无数遍的情书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胃里的翻江倒海。
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焦急地搜寻着那个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如同摩西分海。
几个穿着时髦、容貌靓丽的女生簇拥着一个身影，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女孩，仿佛自带光环，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叫楚雨荨，江州一中的校花，无数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阳光洒在她柔顺乌黑的长发上，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她穿着合身的校服裙，衬得身材高挑，肌肤胜雪。
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匠人精心雕琢，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优等生和焦点人物的矜持与骄傲。
此刻，她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和被打扰的不悦，目光落在主席台上那个面红耳赤的少年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雨荨，你看那边，是林轩哎！”
旁边一个短发女生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带着明显的戏谑。
“他这是要干嘛？
搞这么大阵仗？”
另一个女生附和着，眼神里充满了看好戏的兴奋。
楚雨荨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轩，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品。
这种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林轩感到心慌。
时机到了。
或者说，己经没有退路了。
林轩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举起那只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将粉色的信封高高举起，像是举起自己卑微却炽热的心脏。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的剧情。
“楚……楚雨荨同学！”
林轩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干涩、沙哑，甚至带着破音。
他清了清嗓子，几乎是吼出了接下来的话，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我……我喜欢你！
从高一就开始喜欢你了！
请……请你和我交往吧！”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将情书双手递向前方，姿态卑微而虔诚。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首白而大胆的告白震住了，目光在林轩和楚雨荨之间来回逡巡。
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和议论声。
“哇哦——！”
“真的说出来了！”
“牛逼！
勇气可嘉！”
“不过……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就是，楚雨荨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楚雨荨身边的女生们也发出一阵嗤笑，毫不掩饰她们的轻蔑。
楚雨荨本人，却依然保持着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看着保持着鞠躬姿势、身体微微发抖的林轩，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漠然。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主席台。
高跟鞋（学校虽规定穿校服，但对鞋子管理不严，她穿了一双精致的软底皮鞋）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林轩的心尖上。
她在林轩面前站定，距离很近，林轩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栀子花香。
但他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她那双擦得锃亮的鞋尖。
“林轩同学。”
楚雨荨开口了，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但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林轩猛地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漂亮却毫无温度的眼睛，急切地辩解：“不！
我是认真的！
我非常认真！
我……”楚雨荨打断了他，她的目光掠过林轩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掠过他手中那封略显幼稚的情书，最后，重新落回他写满期盼和惶恐的眼中。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的弧度。
“可是，”她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天真又残忍的语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惨白。
他举着情书的手僵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那双原本因为期盼而闪着微光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铺天盖地的耻辱。
“哈哈哈——！”
“癞蛤蟆！
说他是癞蛤蟆！”
“精辟！
太形象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真是年度最大笑话！”
周围的哄笑声、嘲讽声、口哨声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区，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众人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下。
楚雨荨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将他三年来的暗恋和鼓起的巨大勇气，戳得千疮百孔，碎成一地狼藉。
楚雨荨说完，再没看他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玷污了自己。
她优雅地转过身，对着同伴们轻松地笑了笑：“走吧，快上课了，别为这种无聊的事耽误时间。”
她就像一位刚刚完成了一场微不足道表演的女王，在簇拥下，施施然离开了现场，留下一个绝情而美丽的背影。
人群也渐渐散去，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谈论着刚才这出“好戏”。
很快，操场上恢复了之前的喧嚣，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告白从未发生过。
阳光依旧灼热，但林轩却感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鞠躬递情书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的、可笑的雕塑。
那封承载了他全部心事的粉色信封，此刻在他手中变得无比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手，更烫伤了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上课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空气，终于将林轩从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惊醒。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首起身子。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关节发出僵硬的“咔哒”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封情书。
粉色依旧，却再也看不出丝毫美好，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他用力地、几乎要将信封捏碎般地攥紧了它。
然后，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主席台，逃离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伤心之地。
他的背影，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狼狈，像一条被遗弃的、受伤的野狗。
奔跑中，风吹过他湿润的眼角，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世界在他身后喧嚣，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寂静和回响在脑海里的那句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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