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正好,林若微蹲在自家后院的药圃里,指尖轻轻拨开一株三七的叶片。
晨露还未完全散去,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光点。
"昨日才给你松过土,今日就又板结了些。
"她对着那株长势过旺的三七轻声细语,像是在训诫不懂事的孩子,"这般霸道,连旁边的薄荷都要叫你挤得没地方扎根了。
"三七在微风里晃了晃肥厚的叶子,很有些洋洋得意。
她无奈地摇头,正要取小铲子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贴身丫鬟墨画提着裙角跑来,脸颊涨得通红,连气都喘不匀:"小姐!
前头、前头来了宫里的宣旨官!
捧着明黄的圣旨呢!
老爷让您快些去前厅接旨!
"林若微动作一顿,缓缓站起身。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在眉梢搭了个凉棚。
"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她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慌乱。
墨画急得首跺脚:"奴婢不知!
可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很,像是、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
"林若微微微蹙眉。
她父亲林远在太医院当差二十载,最是沉稳不过,能让他变了脸色的事,定然不小。
她低头看了看沾着泥土的指尖,轻轻拍打两下:"走吧,莫让宫使久等。
"前厅里,空气凝滞得让人心头发沉。
林太医躬身站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宣旨的宫使面白无须,神情肃穆,手中那卷明黄绸缎仿佛有千钧重。
林若微垂首敛目,依礼跪下,姿态恭顺柔婉。
宫使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响起,字字清晰:"......咨尔太医林远之女林若微,柔嘉淑顺,克秉贞纯。
今永宁侯卫琮,国之柱石,偶染沉疴,朕心甚忧。
特赐婚林氏为冲喜夫人,择日完婚,钦此——""冲喜"二字落下,林太医身子猛地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永宁侯卫琮!
那个缠绵病榻多年,太医院众太医联手诊治后皆摇头叹息的痨病鬼!
京城里谁人不知,永宁侯府的门第是高,可那侯爷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让他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冲喜?
这分明是往火坑里推!
"林太医,林小姐,接旨吧。
"宫使将圣旨往前递了递,语调平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林太医嘴唇哆嗦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大人,小女年幼无知,只怕、只怕伺候不好侯爷......""父亲。
"林若微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未尽之言。
她抬起头,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顺,双手稳稳举过头顶,"臣女林若微,接旨。
谢主隆恩。
"宫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不由得多看了这姑娘两眼。
接这种旨意还能如此镇定的,倒是少见。
送走传旨的宫使,林太医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一步,被林若微及时扶住。
"微儿!
是为父对不住你啊!
"他老泪纵横,紧紧抓着女儿的胳膊,"那永宁侯府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侯爷病成那样,你过去、你过去这辈子可就毁了啊!
"林若微扶着父亲在圈椅上坐下,指尖顺势搭上他的腕脉。
急火攻心,肝气郁结,待会儿需得扎两针疏解才是。
"父亲,圣意己决,岂是儿戏。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抗旨不遵是什么罪名,您比我清楚。
""可是......""没有可是。
"林若微递过一盏温茶,"往好处想,侯府门第高贵,女儿过去便是侯夫人,锦衣玉食总是少不了的。
侯爷病着,想必也没精力理会后宅琐事,女儿反倒落得清静。
"她顿了顿,语气更轻缓些,"总好过留在家里,日日听母亲念叨张家公子李家郎君。
"林太医看着女儿沉静的眉眼,那里面没有半分委屈怨愤,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清脆又带着怒气的女声:"林若微!
你给我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红色的身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将门虎女柳依依今日穿着一身火红劲装,更衬得她明艳张扬,手里竟还提着她那杆心爱的、未开刃的银枪。
"我都听说了!
"她几步冲到林若微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
让你去给那个病秧子冲喜?
走!
跟我进宫!
我爹今日在御前当值,我非得讨个说法不可!
"林若微感觉手腕生疼,无奈地笑了笑:"依依,你先放手。
""放什么手!
再不放你就真要跳进火坑了!
"柳依依气得脸颊绯红,"那卫琮我远远见过一次,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
你嫁过去图什么?
图他咳起来好听?
图他药喝得比别人多?
"林若微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位弱不禁风的公子,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画面。
她赶紧压下唇角,将柳依依按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对墨画使了个眼色。
"上杯凉茶来,给柳姑娘去去火气。
""我喝不下!
"柳依依胸口起伏,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你必须想法子推了!
装病!
对,你赶紧给自己扎两针,弄个重症不起!
"林若微失笑:"我是太医之女,不是江湖术士。
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名字,转头我就病得起不来床,你当宫里那些御医是摆设不成?
""那、那怎么办?
"柳依依垮下肩膀,看起来比林若微这个当事人还要沮丧。
"车到山前必有路。
"林若微捡了块她最喜欢的芙蓉糕递过去,"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病恹恹的侯爷,就一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柳依依咬着糕点,含糊道:"不是软柿子,还能是硬石头不成?
"林若微但笑不语。
病弱美人,深宅大院,关系复杂......这情形,倒像极了话本子里写的戏台。
而她,或许不再只是台下的看客。
打发走忧心忡忡的闺蜜,安抚好悲痛欲绝的父亲,林若微独自回到了她的小院。
夕阳西下,给药圃里的草药们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走进那间充满了药香的小书房,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行装。
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医书,仔细包好。
那套母亲留下的,被她擦拭得锃亮的银针,收入锦盒。
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是她亲手调配的丸散膏丹——益气补血的、安神定志的、清热解毒的,还有几瓶标签特殊的,比如"清风散"、"安然露"、"凝神丸"......最后,她取出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在扉页上落下端正秀挺的字迹:《侯府杂记》看着这西个字,她微微颔首。
冲喜夫人,名头是不太好听。
可换个念头,侯府深宅,或许也别有一番天地。
夜色渐浓,林若微临窗而立,望着天边那弯清瘦的新月。
永宁侯卫琮......京城人人口中那个时日无多的病弱侯爷。
她轻轻捻了捻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药材的淡淡苦涩。
"病骨支离......"她低声轻语,窗外的月光映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极浅的波澜。
却不知,是真如玉碎,还是......演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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